哑儿

　　哑儿
　　
　　蒋诗经（安徽）
　　
　　1
　　
　　三年前，身为护院武师的王伯成一时酒后贪心，监守自盗，不料被主人发现，他继而恼羞成怒，一口气杀死了主人全家，火烧宅院后逃离。其实王伯成的武功很一般，只是他犯的案非同一般，因为被他杀死的主人正是当朝万民称颂的大清官祝钟。
　　
　　祝钟的死震惊了朝野，也激怒了江湖侠义之士，更有虎啸山庄庄主李啸虎发出江湖绝杀令，他愿意出白银千两，将王伯成碎尸万段。
　　
　　王伯成亡命天涯，纵是千般小心，可是三年后，终还是没能逃过神捕方绝山的追踪。
　　
　　王伯成知道来者不善，拔剑正要反抗，方绝山根本没有手下留情，快刀一闪，王伯成便已身首异处。看着血泊中的案犯，方绝山长长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。
　　
　　彼时，与王伯成同行的还有一弱冠少年，年纪莫约十五六岁，身材瘦小。那少年见王伯成被杀，不但没有逃跑，反而抽出短剑像疯了一样向方绝山扑来。方绝山身形略转，脚尖轻钩，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正要上前去将他制服，少年又呼地挺身，举起短剑再次刺了过来。方绝山用刀锋封住来路，不料少年却视而不见，迎着刀锋径直扑了过来，完全是拼命的架势，根本不管自身安危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念其年纪太小，不忍伤他性命，忙将刀锋逆转，刀背磕飞了短剑，随后擒住少年脉门，喝问：“你是何人？”
　　
　　少年虽不能动，却仍怒目相视，对方绝山的问话充耳不闻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捆绑了少年，收拾了残局。在押解少年回府衙的路上，方绝山发现，那少年竟是个哑儿。
　　
　　2
　　
　　王伯成的头颅高悬于刑部门外，祝钟满门被杀之案已经完结。而被方绝山捕回的那个哑儿，却不知如何处置。那哑儿一问三不知，即使请来了会哑语的审官，哑儿也是横眉冷对。
　　
　　这下可惹恼了牢头胡昆。胡昆建议用刑，那哑儿既然与王伯成一路，肯定也有罪在身，所以才装作哑巴，妄图蒙混过关。
　　
　　动刑。
　　
　　夹棍越绞越紧，绳索和竹片摩擦出刺耳的吱吱声，哑儿的手指已被夹破，有暗红的血液从夹棍间渗出。过不了一会儿，哑儿的指骨就有被夹碎的危险。此时的哑儿，脸色苍白，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，却仍然牙关紧咬一声不吭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摆了摆手，让胡昆住手。胡昆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珠，对方绝山说：“看来，这个哑儿还真是哑得不轻。以我多年的经验，任是什么人也熬不过夹成这样。”
　　
　　此案的卷宗方绝山已经细读过，根本没一点关于哑儿的线索。方绝山问胡昆，当年处理此案的刑官现在哪里？胡昆告诉方绝山，那刑官已于两年前因病身亡了。
　　
　　哑儿会不会是一个无辜之人？方绝山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，但随即被否定了。当日哑儿拼命的架势，确实透着一股凶恶。
　　
　　可如何给哑儿定罪，却又让方绝山犯了难。
　　
　　3
　　
　　这天中午，方绝山细细地把玩着哑儿当时刺向自己的那柄短剑，剑柄之处刻着一个篆写的“愚”字，仿佛在嘲弄着方绝山的茫然无序。
　　
　　此时，堂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，有人来禀，虎啸山庄庄主李啸虎来访。话音未落，李啸虎已经进来了。
　　
　　说起虎啸山庄庄主李啸虎，在江湖上可是大有来头，他不但武艺高强，而且富甲一方。历任的官员都与他称兄道弟，包括已经被害的祝钟，也和李啸虎有过来往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没有想到，李啸虎会来拜访自己。
　　
　　李啸虎是来恭贺方绝山斩杀了王伯成的，顺便来讨杯酒喝。说罢，转身一招手，随从鱼贯而入，瞬间摆好酒宴。
　　
　　酒过三巡。李啸虎又吩咐奉上白银千两，说是兑现当年曾许下的承诺。方绝山正要推托，李啸虎却已转移了话题问道：“听说王伯成还有一个同犯？在下曾与祝钟大人有过交往，也认识王伯成之流，不知能不能看看那个同犯。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说：“只不过是个少年哑儿，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如果李庄主认得，那真是一桩幸事。”说罢，吩咐胡昆带上哑儿。
　　
　　哑儿被带上堂来，那李啸虎定睛看了看哑儿，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，喃喃地问道：“你说这少年是个哑儿？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答道：“不错，李庄主可曾认识？”
　　
　　李啸虎摇头。可就在胡昆扶着哑儿转过身去准备回牢之时，李啸虎突然大喝一声：“看锤！”说时迟，那时快，只见一链流星锤已从他的袖口飞出，直射哑儿的后脑。
　　
　　眼看那哑儿就要被砸中，就在流星锤离哑儿只有尺余之时，忽听得一声脆响，一根筷子如飞镖般打在了流星锤上。流星锤失去了准头，筷子也应声落地。随后一声链响，那流星锤又如同长了眼睛般地飞回了李啸虎的手中。而方绝山的手中也只剩下了一根筷子。
　　
　　牢头胡昆这才反应过来，手按刀簧，怒问：“你想干什么？”
　　
　　李啸虎并不慌张，发出一阵大笑：“各位请放心，李某的流星锤控制自如，从不失手。我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这哑儿到底聋不聋罢了。免得神捕大人被人蒙骗，那祝钟大人在九泉之下就不得安息了。看来，是我多心了。”
　　
　　说罢，拱手而去。
　　
　　4
　　
　　几天之后，方绝山还没理出头绪，胡昆却来报，哑儿在大牢里犯事了。
　　
　　昨天，大牢里新进了一个犯人，不知什么原因，半夜里那犯人突然和哑儿厮打起来。更令人蹊跷的是，那新来的犯人鞋下竟然藏着一把短刀。新来的犯人用短刀割伤了哑儿的肩头。哑儿像疯了一样，拼了命地夺过短刀，最后将新来的犯人刺死了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一听，立马起身，赶往大牢。
　　
　　大牢之内，血迹遍布。哑儿早也被捆绑结实，肩头的伤口还不时有鲜血渗出，两只手掌心也因夺刀被割得伤痕累累。哑儿依然一言不发，两只充血的眼睛里显现出狼一样凶狠的目光。
　　
　　胡昆说，新来的犯人已死，而哑儿又问不出所以然来。这只是一件普通的牢内争斗伤人案，按律给哑儿治罪也就结了。仅此一罪也够哑儿受了，就不必再费心追究哑儿的前事了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摆了摆手，命令胡昆立即调来新犯人的案宗。新犯人是个普通的小贼，因为偷窃虎啸当铺而被扭送来的。
　　
　　虎啸当铺？是不是就是虎啸山庄开设的？
　　
　　胡昆点头称是。三年前，虎啸山庄扩大了规模，收购了良田千亩，建造了无数商铺出售，这更让虎啸山庄如日中天。那虎啸当铺，就是虎啸山庄的商铺之一。
　　
　　既然虎啸山庄的名头如此响亮，那小贼又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？又为什么会费尽心机带刀入狱之后和哑儿发生冲突？
　　
　　方绝山紧紧地锁住了眉头。
　　
　　5
　　
　　方绝山去了虎啸山庄，他并没有急着去找李啸虎，而是在一家客栈盘桓了几日，才从容不迫地找到了李啸虎的府上。
　　
　　李啸虎笑脸相迎，将方绝山请进了客厅。方绝山是来退那一千两白银的，捉拿案犯是捕快分内之事，不受江湖之禄，执意不收。
　　
　　李啸虎还想再说什么，方绝山指了指李啸虎堂上一幅字，笑了笑。那幅字写了八个大字：壁立千仞，无欲则刚。
　　
　　李啸虎会意地点了点头，收回了银票，却又兀自唏嘘了一番。这幅字，是当年祝钟大人所写。可是一代清官，却遭贼人毒手，怎不教人扼腕叹惜？
　　
　　方绝山盯着那幅字看了很久，长叹一声，转身告辞。也不管李啸虎设宴再三挽留。
　　
　　回到府衙，方绝山立即招来胡昆，告诉胡昆，立马放了哑儿。
　　
　　胡昆一惊，忙问是什么原因。
　　
　　方绝山断然地说：“那哑儿是无辜的，不能再关押了。”
　　
　　胡昆辩解：“可是，那哑儿在牢中已经杀了一个人，虽年少无知，但至少也可以关押几年。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摇了摇头：“那哑儿是被迫自卫，但放无妨，有什么事怪罪下来，由我一人承担。”
　　
　　胡昆听到这里，犹豫地试探着说：“方兄，把哑儿放出去，你不觉得是害了他吗？如果哑儿真的是被人刺杀，那外面可比里面更危险！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摆了摆手：“你照放就是，剩下的事，听从我的安排。”
　　
　　胡昆还想说什么，终究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　　
　　6
　　
　　祝钟死后，应百姓的要求，将他的墓地选在城门之外的一条必经之路上，以供来往的平民祭奠。
　　
　　深夜，人迹已绝。却有瘦小身形的哑儿，提拎着瘦小的包袱出了城门，刚刚行至祝钟墓前，两个黑影挡住了去路。
　　
　　两个黑影也不说话，挥刀就劈。哑儿左闪右躲，险象环生。就在哑儿眼看就要血祭祝钟墓之时，方绝山的人影和刀影像一股疾风般杀进包围，两个黑影瞬间一个倒地，一个被生擒活捉。
　　
　　“说，是谁派你们来的？”方绝山低声斥问道。
　　
　　黑影张嘴正要说话，却听得一声链响，一声惨呼，黑影已脑浆崩裂而死。方绝山缓缓转身，沉吟道：“李庄主，看来，这件事还必须你亲手解决才好。”
　　
　　黑暗中一阵狂笑，李啸虎从祝钟墓后转身而出：“神捕大人，李某曾说过我的流星锤从不失手，你没看错吧。只可惜这两个饭桶连个孩子都杀不了。要不是我不放心跟着来了，我杀祝钟的事明天不就公诸于众了？那我的苦心不都白费了？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怒从心起：“李啸虎，你杀了祝钟一家老小，跑了王伯成，然后顺势买通刑官，嫁祸于他。随后害死刑官，你居心何在？”
　　
　　李啸虎恶狠狠地说道：“祝钟那老东西油盐不浸，阻拦我廉价买地，坏我大事，我岂能容他。他若不死，我虎啸山庄能有今日这样红红火火吗？”
　　
　　刀，在暗夜里闪着寒光。李啸虎的流星锤是长兵器，必然会先发制人，方绝山只等李啸虎攻击，他的空当就会露出来，躲过一击，再以快刀斩之，方可获胜。
　　
　　果然，李啸虎突然一声长啸，流星锤也快如闪电般脱手而出。只是方绝山根本没有料到，李啸虎攻击的竟然不是自己，而是哑儿。
　　
　　电光火石，根本容不得方绝山细想，他的身形也随着流星锤向哑儿扑去。哑儿被方绝山护在了怀中，而流星锤也狠狠地砸在了方绝山的后心。方绝山嗓子眼一甜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
　　
　　李啸虎长声狞笑，向方绝山慢慢逼近过来：“神捕大人，没料到我的这招吧？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冷笑了一声：“哼，那日堂上，我若不救哑儿，你必然会杀死哑儿，然后再说失手杀人。之后你又费尽心机去大牢刺杀哑儿，我就感觉这一切都是你在操纵。”
　　
　　李啸虎得意地点了点头：“果然不愧是神捕。那你再告诉我，我为什么要杀害哑儿？”
　　
　　方绝山的面色越来越苍白，他怜惜地看了一眼哑儿说道：“可怜了这个孩子，身负血海深仇，却要装聋作哑，除了王伯成，他谁也不信。若不是他的短剑上刻了个‘愚’字，我还真不敢断定他的来路。枉你求了祝钟的字。祝钟号‘如愚’你可知道？”
　　
　　李啸虎哈哈大笑：“聪明。这哑儿当日我就认出他是祝钟之子祝守。只可惜你只杀了王伯成这个替死鬼，没杀了这个祝守，留下了我的心头之患。教我如何容你？”
　　
　　说罢，杀心已起。流星锤上的血迹还未干透，又要再染新血。
　　
　　正在此时，黑暗中突然一声断喝：“住手！”随着声音，一个黑影从李啸虎身后蹿出，手起刀落，斩断了李啸虎要发流星锤的胳膊。
　　
　　来人正是胡昆，他按方绝山的吩咐一直尾随着；
　　
　　7
　　
　　祝钟的血案得以澄清，王伯成冤名得洗，断臂的李啸虎入狱待斩。
　　
　　祝钟墓前，哑儿长跪。方绝山立在一旁说：“祝守，这些年苦了你，现在你就放声哭吧。为了你父亲的死，为了你忍受的辛苦。”
　　
　　哑儿一声嘶嚎，泪如雨下，天地动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