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聂耳出滇:红土山歌——聂耳告别故乡前不期而至的民间采风



  聂耳出滇:红土山歌——聂耳告别故乡前不期而至的民间采风
  
  作者/谷应
  
  1930年夏,因被当局通缉而出逃,化名聂紫艺的聂耳以“云丰申庄”雇员身份搭乘滇越铁路火车前往越南河内,再换海轮去上海。铁路途经大围山,这音乐少年记录了山里人筑路时的歌唱。在中越边界多民族的河口县,他还得到随本地人下乡采集歌谣的机会。这不期而至的民歌采风,或许是故乡给这个远行游子的最后馈赠?
  
  香哩呃香哩
  
  碧色寨到河口不足200里,进出山洞倒有172次——学生兵那趟车他数过的。
  
  学生兵所乘所坐,乃货车改造的“四等车厢”,与鸡笼鸭笼做邻居。板条窗使木栓开关,打开来煤烟呛人,闭拢了闷热漆黑鸡屎鸭粪骚臭。每车厢40个兵,两条长板架到窗根脚,20人一排面对面的坐。车站无论大小,带兵长官便从二等车厢过来把哨子吹响,让“闷罐”里的兵们下车透气。40人争先恐后下得车,集合立正报数稍息之后,听长官一声“解散”,兵哥兵弟们便咒骂着相互拍打满头满身煤烟灰渣……窗外景致再好,闷罐车厢里的人也是无缘消受,能做的只有气鼓鼓数山洞了。
  
  这回出滇,聂耳身份变成了“店员”,由“云丰申庄”打理旅途车船吃住。坐上了三等车厢的大男孩聂耳可以饱看山水了。
  
  望着虚虚实实的山,望着起起落落无尽绵延的山,他的心柔柔地漾动,漾动着对故乡的山的依依之情……
  
  山知晓的。他听到了山的回应。他听到了那直逼青天的大山粗放得近乎呐喊的歌声,听到了众山时而激昂时而温柔时而忧郁的伴和……入神地听却抓拿不住。群山的歌唱霎时淡去了远去了无影无踪了。
  
  抓拿不住也心满意足呢。他知道自己那一对能追捕万物音色的耳朵,已从“相思国”返转回来了——即使有那样一对灵耳,山的歌唱也并非随时都能够听到呢。
  
  雾在起。车窗外茫茫的雾游着走着。山坡虽隐在雾里,却能感觉到它越来越壮大。河水虽隐在雾里,却能感觉到它越来越充沛。
  
  一位爱“冲壳子”(聊天)的老爹大声武气地说:“大围山里的雾嘛,平常得很!下河口十趟,九趟要在雾头走的哦!你们外来人可晓得,大围山一年365天,倒有265天起雾!没得这雾气,山里怎有得千年古树?怎得有龙角蟾、巴掌猴、孔雀鸡?大围山这股山脉,文墨先生喊他做‘雾海绿洲’的唦!”
  
  云气雾气里起了歌声。是真实的人在唱,欢腾热闹劲头十足地在唱。他听着,有独唱有对唱有齐唱。他听到云气雾气里的歌时而意气风发、时而诙谐搞笑、时而情意绵绵。
  
  听不懂歌词,听得真切的唯有起头处热烈的“香哩呃香哩”并结尾处欢快的“呃香哩”。听得专注的他忍不住了,掏出纸笔便记录那音调。
  
  这行动不仅令邻座T君Y君不解,也引发了“冲壳子老爹”的好奇。
  
  老爹发问道:“学生哥,你整纸整笔的,在整哪样?”
  
  他答:“唱得好听,怕忘了,记下来嘛。”
  
  老爹说:“就算学生哥有本事拿笔记下来,老爹我包你不晓得是什么人在唱,为哪样唱!”
  
  “是哦是哦,”他笑了,“老爹款(说)得对哦,学生一样不晓得,正想请教老爹你家哦!”
  
  冲壳子老爹被恭维得高兴:“学生哥可听说过蓝靛瑶?想必没有。好嘛,老爹我说给你——”周围乘客有的扭转身有的掉过头,见状,老爹越发起了劲头,“蓝靛瑶嘛,乾隆年间从广西过来的,穿一身自家染自家织的靛蓝衣裳,住大山里头。进山出山走的山路,路是一辈一辈老祖公修的。一年两次‘修路日’也是老祖公定下的。春耕前一次、秋收前一次,每次八日到十日。是18岁到40岁男子必须尽的义务。男人出工,婆娘送饭送水。没讨婆娘的‘门包’(小伙子),不愁水不愁饭——本村外村,‘门洒’(大姑娘)给爹爹给叔叔、给兄弟送饭送水的多啰!工地上‘加油助阵’的‘门洒’多哕!”
  
  聂耳点头道:“莫怪——大姑娘小伙子拢到一堆,对歌免不了哦!”
  
  老爹点头:“是啰是啰,学生哥你款(说)对哕!再者,‘加油助阵’的‘门洒’心头是有念想的哦,不然,咋个会把绣花腰带扎上?咋个会把绣花鞋穿上、把银练练彩珠珠挂上?又咋个会把眉毛剔得似弯月帮上点了胭脂?收拾打扮得漂亮的‘门洒’,往这边山工地加把油,到那边山工地助把阵,”老爹捻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,“遇到顺眼小伙子就不走了,扯起喉嗓唱歌了,唱得对了心思,日后嘛,就有了‘正部礼公’‘鸳洞发妈’出台做大媒的事了……”
  
  聂耳也笑:“原来有这起好事窝在里头!莫怪一山的人一山的歌,过节样热闹!”又道,“请问老爹,‘香哩呃香哩’是哪样意思?”
  
  “没得哪样意思,”老爹答,“不过是‘香哩歌’开唱的‘装点’——祖祖辈辈的‘门包’‘门洒’都这么‘装点’。”见学生歌眼中透出迷惑,便进一步解释,“说白了,‘香哩歌’开唱时,需得拿‘香哩呃香哩’报个名打个招呼,报了名打了招呼,下头好办了,不限字数不押韵,随口说随口讲,唱歌如同说话了……”
  
  他“哦”了一声,兴味盎然道:“好个‘唱歌如同说话’!”
  
  “是呢嘛!”老爹劲头十足,“心头想哪样嘴巴就唱哪样。这种场合嘛,自然多夸多赞,‘门洒’赞‘门包’有力气有身段补路修桥好能干,‘门包’夸‘门洒’茶冲得甜饭煮得香围腰花鞋好中看。也有相互说笑逗趣的,还有出题考问猜谜语的……唱完说完,皆需把‘呃香哩’做收尾。听嘛——”老爹喊了一嗓“香哩呃香哩——”又喊“呃香哩——”喊完了自家先摇头,“老喉咙老嗓管的,不得行哕。比不得当年啰……”
  
  “香哩呃香哩——呃香哩!”聂耳尾着喊了一嗓。
  
  “看不出吔,”T君Y君鼓掌道,“聂紫艺君竟有这等好歌喉!”
  
  老爹满脸惊讶:“得行得行!学生哥好耳性好声音,难为你省城人唱得出‘香哩歌’的味道!”移坐到旁边来了,“学生哥若是进山,‘门洒’家家的,包定围起你打转转!”
  
  他一脸正经:“好嘛好嘛,我倒想山里头去走走,跟倒‘门包’‘门洒’过上几天‘修路日’的哦!”
  
  “去嘛——”老爹认真道,“前头老范寨下车就进山哕!山里头不论见到哪个,只消跟他说你是三么盘老爹的亲戚,吃的住的包管他好生招呼!”
  
  他调侃地瞟住T君Y君:“我三个老范寨下车,结伴进山如何?”
  
  T君Y君连连摆手:“‘门洒’些些的只围着聂君打转,我二人岂不颜面丢尽?”
  
  老爹宽慰说:“莫愁莫愁,你两个学生哥反倒不须歌喉,眉眼生得这等雅致,‘门洒’中意顺眼的唦!”指着前方,“老范寨就到了,你三个只管下车……”遗憾着,“若不是屋头有事,老爹我领你三个进山转几日,好有玩场的哦!”
  
  “多谢老爹美意!”聂耳答得诚心,“学生当真想进山听歌学歌,可惜今日不能,一路车船皆安排好了的,怕是耽误不得……”
  
  老爹倒不以为意:“听歌学歌嘛,到了河口也整得成!县城周边村寨里头,沙人、傣浪、白苗绿苗、倮罗、布衣……哪个不是会唱会舞的?可惜学生哥不识路,需得人带领……”一脸的的遗憾,“唉,老爹我今日是帮忙不上啰……”
  
  为老参的话所动,这大男孩盘算着,打起河口的主意来了……
  
  去年冬月,学生兵河口下车立即整队过河住老街旅店,睡地板枕木柴的那晚委实不堪回首。眼下虽能挑选住处,安南国的老街依然是投宿首选——对于“在逃犯”来说,老街较之河口安全。
  
  偏是老爹把“壳子”冲得他动摇,想了想,试探说:“我有个同学家在河口,虽不同年级也不同专科。因喜好吹拉弹唱,音乐课室里常打招呼的。不知今日能否找到他?”
  
  老爹问:“河口同学的名号晓得不?你两个在哪所学校做同学?”
  
  他说:“音乐课室里大家都喊他‘阿稔’。省立师范我跟他前后同学。阿稔个头不大,广西口音……”
  
  老爹面带喜色了:“是啰是啰,包定是何家小少爷!河口学生上省读书的统共五名,县里老少都知晓,考进省立师范的,只何家小少爷独个!”
  
  “只怕河口下了车找不到这阿稔……”他犹豫着。
  
  “学生哥放心!”老爹说,“县城比省城小得多,中心街只两条,一条德芬街一条广龄街,出得车站倒拐就是。官家的商家的洋办的楼堂馆所都在街里。广龄街何公馆嘛,只消张口打探,就是憨包都指得到的!”拍着胸脯,“何家小少爷今日若不出县城,找他的事包在老爹我身上!”
  
  河口阿稔
  
  “冲壳子”老爹果然有办法。火车进得河口站,车门未开,老爹已从窗口探出头,吩咐月台上接站的侄儿速去何公馆报信,说省里来了小少爷同学。吩咐完毕,把广龄街何公馆位置又做了交待,说声“只管找去,没得问题”,挥了挥手便夺门而去。
  
  提了行李的T君Y君尾在老爹身后,不待他发话便说:“聂君只管去会同学,明日我们车上见!”
  
  依了老爹指示右弯左拐,至多半个时辰,聂耳已到得广龄街闹热处。立在一株树身鼓出牛肚样果实、名叫“树菠萝”的高大植物跟前,尚未向街里人打问,便看到不远处小洋楼门前正翘首张望的阿稔。
  
  阿稔也发现了“目标”,大声喊着抢步上前:“我道下来了省师哪位同学,再料不到聂学长大驾光临!”两只手热乎乎伸了过来,“做梦也想不到的哦!”
  
  聂耳握住伸过来的热手:“此番去上海谋事,过河口不免给何同学添麻烦……”
  
  “叫我阿稔!”对方喜不自胜,“阿稔一向仰慕聂学长学识才艺,今日相逢河口,三生有幸啊!学长请——”高声吩咐下人,“接过行李!看茶上点心!”
  
  书房里主客二人落座,主家指着架上提琴匣:“新购置的。只是无人指点,不想上天赐学长与我,”说时双手合十一躬到地,“阿稔这厢拜师了——”
  
  他慌忙拉住:“岂敢,岂敢!我嘛,提琴门坎还没得踏进哩!胡乱拉几下倒是有胆子,教人习琴,哪得有那个资格那个水准!?”苦着脸捂心口,“阿么喋——吓着我了吓着我了,听到‘拜师’二字,硬是把胆子吓破了哦!!”
  
  “学长过谦!学长的艺术天资,我们省师谁个不晓?阿稔十分钦佩,拜师是真心的!无奈学长不允……如此,但求指示学琴道路!”
  
  对方一片诚心,聂耳不得不做回应:“指路嘛,谈不上。一同试试你的新琴,讲几句学琴心得尚可做到,如斯而已……”笑了,“你莫一口一声的‘学长’嘛!这路帽冠顶在脑壳上,站起坐起都需得端架子的哦!我两个嘛,我喊你阿稔,你唤我紫艺——‘聂紫艺’是我去沪就职使用的名号。如何?”
  
  “遵命!只是‘紫艺’却喊不得,还是称‘艺兄’吧!”见丫环端来茶点,阿稔忙将筷箸递上,“没得准备,这葫芦茶这蕉叶粑倒是本地特色,艺兄请随意!”
  
  呷了一口,聂耳赞道:“好爽的凉茶!”
  
  做主东的大为高兴:“野生葫芦茶配以竹叶薄荷叶,消暑生津极好。这蕉叶粑么,野生芭蕉叶包糯米粉,绿豆茸做心子上甑蒸得的……我们河口很有几样别致食品哦,”阿稔如数家珍地热心着,“香茅鸡生、火烤鱼、油煎蚂蚁蛋、凉拌草果芽、酸芋、花糯米……艺兄莫忙上路,阿稔领你一样一样品尝!”
  
  “不可不可!”聂耳忙说,“紫艺明早务必上车!”
  
  “既来之则安之!”阿稔劝道,“艺兄此番从天而降,阿稔难得做一回东,定留艺兄十天半月!河口地方虽小,大事有得的几档的哦——黑旗军威名有得的,孙中山先生云南河口起义有得的……”进一步宣扬,“若论玩场,我们河口也不少!且不提古迹山水,仅四乡村寨歌唱舞踊吹奏,包管着魔你艺兄!”巴掌一拍,“此地苗人瑶人沙人傣家倮罗……土著多多,皆自奏自乐自唱自歌自踊自舞,着实值得一听值得一看的哦!”
  
  聂耳叹息:“到得贵方宝地,不听不看着实可惜!只是聘用公司已将车票船票沿途住行一概办妥,耽误不得的’!”
  
  阿稔却从容不迫:“车船手续小弟差人去办,上路之事艺兄不需操心,”殷切望定,“得伴艺兄河口几日,乃阿稔此生的福份——求艺兄赐与!”
  
  聂耳举棋不定了。阿稔如此真情挽留,河口四乡土著的歌舞也难有机会观赏……其实,报到云丰申庄,早迟几日并无大碍。只是他哪敢忘记自己的“通缉犯”身份?今日本该出省界跨国境住老街。恋乡土留在了河口,却不敢忘记国界重地军警完备,应是“通缉犯”的最后关口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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